风景是人对栖居地的描绘,它并非纯粹的图像形式,而是一种文化意象。在学习观看风景的过程中观想人类历史、理解多元文化,这是风景艺术与文化之于全球人文学术的意义所在,也是中西文明交流互鉴的着力点之一。
原文:在风景艺术中理解世界多元文化
作者 | 南京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 吴维忆
图片 | 网络
“全球人文”的提出
上世纪末,面对在全球化进程中逐渐凸显的政治、经济、文化冲突和生态灾难,各国学者开始密切关注人道主义与人文精神的危机。美、中两国分别举办了全球伦理问题的研讨会,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哲学和伦理学组与中国社科院在北京联合举办了全球伦理问题的讨论会,具有国际影响力的学者如杜维明、汤一介也发表了专题论文,探讨全球化时代的人文精神和人文研究。
具有全球复杂性的问题应当在在全球视野下通过协商、合作来解决,这是国际学术界的基本共识,但与此相对,逆全球化和反全球化的浪潮也在近二十余年里频发。全球化发展的客观趋势与现实的复杂性共同构成了塑造全球人文学术视野的时代背景,进而决定了当代人文学者的使命:对全球化时代人文学科的重塑。希利斯·米勒教授在《大学人文研究的全球一体化倾向》一文中指出:现代通讯技术缔造了普遍互联的生存状况,这既是各国学者合作进行全球性文化研究的背景,又是其研究对象,由此缔结的跨国学术团体正在推动大学研究全球化发展的进程,这正是洪堡式大学向公司制大学转变之后又一个将深刻改变人文学术和高等教育的契机。
经过前人的讨论和阐发,建构全球人文学术视野的重要性已十分明晰。但更进一步,全球人文研究该做什么、如何开展?针对这一关键问题,我国学者王宁通过系列论文做出了明确的界定:全球人文研究旨在推动人文学科的研究走出狭隘的学科领域,跨越民族或国家的疆界,去探讨一些具有普遍意义的理论话题,诸如全球文化、全球现代性、超民族主义、世界主义、全球生态文明、世界图像、世界语言体系、世界哲学、世界宗教、世界艺术等,而这也就要求中国的人文学者不仅要对中国的问题发言,也应对全世界、全人类普遍存在且备受关注的问题发出自己的声音,从中国的视角出发,对它们进行一些重新建构。
从全球人文视野看“风景”
全球人文议题具有普适性和理论性,但这些抽象的概念范畴其实都关联着各种文化在现实中具体的交汇或共通之处。风景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东西方文化及艺术史中都有着各自的风景脉络,其线索绵延悠长,其意蕴丰富深邃。而当我们从全球人文学术视野重新审视这个古老的主题时,会发现它至少对应了王宁教授所归纳的具有普遍意义的理论话题中的两项:全球现代性和世界艺术。
首先,从文化发生的心理来看,任何一种风景观念和风景形态的萌发实质都寄托了人们对其生存环境的认知和期许,蕴含了人们对于更抽象一层的人地关系的理解。人地关系是地理学和艺术学的一个共同焦点,二者交汇于一个核心命题:现代性语境下的时空体制重构对人类物质和精神生活的深刻影响。鉴于此,我们可以勾勒出这样一条关系线索:人地关系—风景—现代性。由于“人地关系”与“现代性”各自的变动和相互交织,我们可以聚焦风景这一“中介项”来考察变动中的两者及其相互作用。
学贯中西的人文地理学家段义孚曾以英国为例指出,风景凝聚并折射了一个民族的价值观和痛苦,此即风景的重要研究价值:“我们今天所了解的英国乡村,很大程度上得之于18世纪的社会经济力量和美学品味。……画面本身只提供了一些表层信息,而敦洛普精微的风景速写却建构了一种精神意象,其涵义则由风景的视觉要素(它们与看不见的关系和价值交织在一起)暗示出来。”也就是说,风景的视觉元素所构成的并非纯粹的图像形式,而是一种文化意象。段义孚借用了中国诗学中的“意象”概念,认为“风景就是这样一种意象,一种心灵和情感的建构。……风景是从不同角度对现实的定序。它既是一种俯视又是一种侧视”。这里所谓的定序和观看视角,实质就是说“风景”所提供的并不只是审美的愉悦,还是一种解释和把握现实的框架,“风景”的观念和各种风景图像的出现标志着人们不再处于一种未将周遭环境与自身分离开来的认知状态,而是进入了一种自觉、自为的观看状态,这正是现代性的产物;但风景艺术和文化一旦形成,其发展又反过来参与到现代性的生成和嬗变过程之中,成为形塑后者的重要力量。
其次,就狭义的风景艺术而言,《风景入画》《风景与权力》等经典论著的梳理表明:西方艺术史上作为一个独立、自觉类型的风景艺术的诞生发展与现代人时空经验的嬗变是共生互构的,可以说,风景画的历史就是一部缩略版的欧洲近现代史。地理大发现与描绘异域风光的热情,城市化、旅游业开发与外光写生潮流中印象派、点彩派的出现,以及海洋、城市、荒野等主题的细分,这些例证都反映了不同时代、流派各异的艺术家们是如何运用其选定的构图理念和表现手法,呈现出某一族群时空心序之细腻微妙面向的。当风景绘画随着移民的迁徙在北美落地萌芽,欧洲的艺术和思想传统被初代和二代的哈德逊河画派画家用于刻画美洲独有的地貌、植被和物种等自然景观,孕育出了“荒野”这一新的图像类别,后者经政治文化精英的诠释和征引逐渐经典化和神圣化,成为早期形塑美国国族认同的重要文化内核。
风景艺术从欧洲到美国的“旅行”还只是作为世界艺术议题的“风景”内涵中很小的一部分。回到中国历史和文化语境中,“山水”一词的意义显然是“风景”无法涵盖的,中国山水画自有一条清晰的历史脉络,并且形成了与西方风景画迥异的形式语言和美学精神。而当山水画从中国向周边国家传播时,又形成了怎样的轨迹和变体?《移动的桃花源》梳理了10至16世纪山水画在东亚的传播与发展,描摹了作为文化意象的“山水”与相关概念构成的整个知识网络的共享性与在地演变,提示了从山水画着眼,考察东亚文化意象和东亚文化互动的研究路径。倘若我们将视野进一步放大,非洲、大洋洲等相对边缘的国家和文明又是以怎样的视觉形式来呈现他们所认知的自然/宇宙?显然,作为一个世界艺术议题的“风景”处在艺术史和文化史的交叉地带,构成了跨学科研究的一个重要生长点。
“风景”之于全球人文学术的意义
回顾现代艺术的历史可知,当绘画逐渐突破自然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局限而走向抽象和表达,风景艺术也陷入了困境。而在近半个世纪里,我们看到风景正在以大地艺术、生态艺术等形式回归,风景这一议题正在回温——一种超越了单纯审美对象的当代风景正在与全球生态文明发生关联。事实上,风景艺术自诞生以来就在不断地自我革新,而看风景的目光也在随着时代而改变。段义孚在《风景断想》中指出,从对周遭熟视无睹到“看见”风景,需要视觉艺术的熏陶。而倘若要结合俯视(客观)和侧视(主观)这两种视角,则只能通过心灵的眼睛:“通过对精心排列出来的感知数据施予想象的努力,我们才能看见风景。风景是成熟心灵的成就。”为什么要研究风景?或者换言之,风景跨越时代和地域的恒久价值何在?答案就在于风景与成熟心灵的密切联系。
风景是人对栖居地的描绘。对于美好栖居地的孜孜以求是人类的天性,其中包含着人性的高光和幽暗。那么,何谓成熟的心灵?德尔斐神谕说“认识自己”,而孔子说“从心所欲不逾矩”,在东西方人文精神各自的源头就已经蕴含了对这一问题的思考。面对技术资本主义的加速运转所带来的各种危机,引入人文主义的反思、重建新的人文价值观迫在眉睫。人文学科以人的自我理解为目的,其知识的生产和传播构成了社会可持续发展的催化剂。在学习观看风景的过程中观想人类历史、理解多元文化,进而懂得“要想实现与我们存在和天性协调一致的栖居是多么的困难”,这正是风景艺术与文化之于全球人文学术的意义所在。
文章为社会科学报“思想工坊”融媒体原创出品,原载于社会科学报第1875期第6版,未经允许禁止转载,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本期责编:宋献琪